《彭博商業周刊》內容
有時候,我們會發現,當過官和沒當過官的經濟學家在風格上有很大的差異。凱因斯(John Keynes)當過官,海耶克(Friedrich Hayek)沒有當過官;加爾布雷斯(John Galbraith)當過官,佛利民(Milton Friedman)沒有當過官;奧爾森(Mancur Olson)當過官,布坎南(James M. Buchanan)沒有當過官。據說,每到美國政府換屆時,哈佛經濟學教授有一半都去了華盛頓,但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很多教授一輩子都沒有去過偉大祖國的首都。
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。當過官和沒當過官的經濟學家並沒有高下之分。有的學者越是智力超群,越是性格離群,就越願意坐冷板凳,他們的學問也可能會做得更好。大部份當過官的經濟學家都不是職業政客,他們只是票友而已,最後還是會回到自己的書齋。有人將經濟學稱作「世俗的哲學」(Worldly Philosophy),因為經濟學不僅強調如何認識這個世界,還關心如何改造這個世界,如果本著這樣的態度去做研究,就應該對政策決策和執行的實際過程有更多的理解。
以我個人的觀察,在中國,一個經濟學家的水平往往和他批評政府的激烈程度成反比。
我不是說不能批評政府。不批評政府,怎麼能顯出學者的風和骨呢?再說了,至少就大部份經濟問題而言,批評政府的政治風險很小,是一件低成本、高收益的事情,因此可算是經濟學家的「理性選擇」。但如果我們不僅僅是為了批評政府而批評政府,而是想真正提出一些真知灼見、一些有建設性的看法,那麼,在批評政府之前,最好保持學者應有的謹慎和謙卑。
經濟學的套路很簡單,無非是在約束條件下求極值。問題在於,我們知道政府的約束條件嗎?有的經濟學家急於提出自己的最優方案,但他很可能沒有考慮到政府面臨的約束條件。某一項政策建議,聽起來很不錯,但實施起來,有預算嗎?合法合規嗎?誰去做?有足夠的人力嗎?會和另外的政策目標衝突嗎?你看到的可能只有一個約束條件,現實世界中或許有十個。
此外,政府和學者的目標函數也不盡相同。學者考慮的是收益最大化,即如何盡可能獲得最大的社會收益,但政府往往首先要考慮成本最小化,即什麼政策是最容易執行、能夠立竿見影的。在教科書裡,收益最大化和成本最小化是一回事,實質上就是個對偶問題,但在現實世界中,它們可能相差萬里。你拿到的考題和政府的考題是不一樣的, 怎麼一起對答案呢?
竹中平藏是一位當過官的經濟學家。小泉純一郎組閣之後,邀請在慶應義塾大學任教的竹中平藏擔任經濟財政政策擔當大臣。2002年9月,小泉罷免了金融擔當大臣柳澤伯夫,改用竹中平藏接替,並繼續留任經濟財政政策擔當大臣。竹中成為小泉內閣名副其實的「財經金融總管」。2004年9月,在小泉內閣的第三次改組中,竹中繼續被任命為經濟財政政策擔當大臣,卸去金融擔當大臣一職,就任郵政民營化擔當大臣, 幫助小泉啃下郵政民營化這個改革的「硬骨頭」。《讀懂改革的邏輯》一書,就是竹中平藏對自己這段宦海生涯的體會。
讀者可能首先會發現,竹中花費了大量篇幅講述經濟學的基本概念。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。竹中在講解日本的經濟政策、改革思路時,用的基本是凱因斯主義框架。但是,所謂的凱因斯主義框架,並不是強調政府要如何干預市場,而是當決策者在思考如何管理宏觀經濟時,他們關注的是主要宏觀變量之間的關係。政府花一塊錢,國民收入會增加多少?這是個簡單的財政乘數概念,簡單到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初學經濟學時就知道。但在現實中如何測量乘數的大小、如何解釋乘數的差異和變化, 令無數政府精英白了頭。
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之間有什麼關係?如果政府的財政支出增加,會給利率、貨幣乘數帶來何種影響?從長期來看,國債利率相較名義GDP增長率孰高孰低?大學生們在準備考試之前複習的這些問題,財政部部長和央行行長們同樣在苦苦思考。在現實決策中,花拳繡腿不管用,管用的還是基本概念和最基礎的分析框架。決策之難,難在經濟體系是一般均衡的,處處連通、一變俱變的;也難在經濟體系是瞬息萬變的,朝秦暮楚、難持一端的。
即使是最優秀的經濟學家,也未必能成為一個及格的決策者。決策中需要的知識,常常超出了經濟學的範圍。竹中平藏反覆講道,「戰略在細節」。比如,他提到在處理日本的金融體系不良債權時,遇到一個技術性的問題,即如何對銀行的資產進行嚴格評估。準確的評估涉及對貼現率的確定,竹中專門製訂了一個計算貼現率的指導大綱,還鄭重地將它寫入了金融廳的檢查指導手冊。他甚至認為,這是「金融再生計劃」成功的秘訣。
從理論上講, 「金融再生計劃」無非是保證那些理所當然的事情被嚴格執行,但人們出於大意或貪婪,恰恰會忽視那些理所當然的事情。竹中特別提到,和他一起製訂「金融再生計劃」的,不是經濟學家,也不是政府官員,而是熟悉業界內幕的企業家和金融家。他還暗自慶幸,這些技術性的改革細節,既沒有被媒體廣泛報道,也沒有在國會上遭到質詢,就這麼暗渡陳倉地順利通過了。
談到郵政民營化, 他說, 從經濟學的大道理來看,把一個低效臃腫的國有企業民營化,當然是非常重要的,但是,更重要的是要弄清實現民營化有多少種途徑,哪一種途徑才是眾望所歸。他說,在這方面,具有行政學知識的法律專家比經濟學家更管用。
有時候,改革可以靠技術專家在幕後靜悄悄地推動,但有時,改革必須在萬眾矚目之下發起衝鋒。日本的郵政民營化就是一個經典案例,它不僅是個經濟改革,更是一個政治手術。
日本自20世紀90年代就進入了「失去的十年」,經濟改革舉步維艱,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的阻撓。郵政公社是日本最大的國有企業, 有2626萬名正式員工和12萬名兼職人員,不僅有郵政業務,還有銀行和人壽保險,郵政已經變成了「衰退產業」,銀行和人壽保險沉澱了巨額資金,但管理奇差。小泉選擇郵政民營化,就是想向既得利益宣戰。竹中不僅擔任郵政民營化擔當大臣,還在小泉的要求下參加議員競選—多一票是一票啊。為了推行郵政民營化,小泉甚至解散了眾議院。內閣成員中農林水產大臣島村宜伸反對解散眾議院,小泉當即罷免了他,自己兼任農林水產大臣。
這本書的日文版叫《戰鬥經濟學》, 即官場就是戰場。竹中寫到,自己在小泉內閣任職的五年半中,一直做好了隨時辭職的準備。如果每天想著要獲得上司的認可、一步步升職,只會徒增自己的苦惱。但是如果時刻做好辭職的準備,就什麼都可以做成了。
我在江湖上的一個朋友也思考過這個人生問題。他讀到金庸的《鹿鼎記》時豁然開朗。《鹿鼎記》裡,康熙讓韋小寶把天地會滅了,天地會讓韋小寶把康熙除掉,兩難處境、不可調和,怎麼辦? 韋小寶想到了唯一的破解之道:「老子 不幹了。」
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兩難選擇,其實是有第三條道路的。大不了,老子 不幹了。——何帆(作者為經濟學家,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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